失敗後的六個月,我一直在逃避一個問題。
直到那天,在上環那間老茶室,昏黃的燈光配著普洱的沉香,明叔終於讓我直面真相。
他是我最敬重的前輩,在我創業失敗後,唯一一個沒說「我早就告訴過你」的人。他靠著傳統物流起家,雙手滿是胼胝,卻比矽谷任何人都懂商業的本質。
我打開筆記本電腦,急不及待地展示最新的自動化系統。「整個流程從三日變成半個鐘。客戶簽約,一氣呵成。」我盯著螢幕上跳動的數據,等著他的讚賞。
他靜靜聽完,拿起那隻缺了一角的紫砂茶杯,輕呷一口,緩緩抬頭看著我。空氣中只剩下老舊風扇的嘎吱聲。
明叔放下茶杯,手指在杯沿慢慢摩挲。那雙手粗糙得像老樹皮,佈滿歲月刻下的紋路,但握茶杯的姿勢卻講究得很。他年輕時做碼頭工人,後來自己開船運公司,靠著一台爛貨車和一條舊渡輪,在八十年代的香港闖出名堂。我認識他的時候,他已經退休,但圈子裡人提起他,眼神裡都還帶著三分敬意。
他問:「San,你用AI去消除friction,但你有冇諗過,有啲friction係故意存在嘅?」
我的手停在半空中,嘴巴微張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「故意?friction就是成本、是時間浪費啊。我的目標就是把它們全部消滅。」我急著解釋,感覺他完全沒聽懂我引以為傲的技術。
他笑了笑,沒接話,反而說起一個故事。
「八十年代,我剛開船運公司。每一張大額訂單,都係我自己親手送過去。唔係搵速遞,係我自己。」
他的眼神飄向窗外,好像看到當年的維港。
「記得有次,要送一份五百萬嘅合約去尖沙咀。我將文件放入一個舊皮袋,搭天星小輪過海。嗰陣天星小輪仲係兩毫子一程,但嗰半個鐘頭,我企在船尾,睇住中環嘅高樓慢慢遠離,聞住海水同柴油嘅味道,手裡緊握住嗰個皮袋。我會諗:『呢張單,真係值得我咁做咩?』」
「落船之後,行去美麗華商業大廈,十幾層樓梯,冇升降機。我一級一級咁行上去,手心都係汗,皮鞋底磨到啪啪聲。去到老闆寫字樓,我親手將文件遞到佢手上,握手。嗰一刻,我知道呢個唔係一張紙,係一個承諾。」
「因為,嗰半個鐘頭嘅船程,係畀我自己冷靜思考嘅時間。嗰個親手遞上文件嘅動作,係一種承諾。嗰啲『friction』,逼我自己問一個最重要嘅問題:『呢個客,真係值得我花咁多心機去服務嗎?』」
他沒再說話,只是靜靜喝茶。
這不是系統的bug,這是feature。
那一刻,我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:我想起我失敗的那個項目,我用AI自動化了所有流程,銷售、客服、報告……它是一部完美、高效、但冰冷的機器。我拼命消除所有friction,卻也一併消除了所有需要停下來思考、建立真正連結的時刻。
結果?三個月內,跟了我兩年的客戶,一個接一個離開。最後一個走的時候,只是淡淡地說:「你個system好高效,但我感覺不到有人在乎。」那句話比任何數據報表都刺痛。
我以為AI的價值,是幫我們「更快地做事」。直到那天我才懂,它更深層的價值,是幫我們分辨:哪些friction是無謂的消耗,而哪些,是商業與人際關係中,刻意保留的、神聖的思考空間。
現在每次考慮用AI自動化時,我都會先問自己明叔那個問題:「這個friction,是bug還是feature?」
上個禮拜,我去咗兩間餐廳,相隔不到兩條街。第一間,掃QR code點餐,五分鐘上齊菜,十五分鐘食完。效率滿分,但我行出門口已經唔記得食咗乜。第二間,老式茶餐廳,個伙計手寫單,問我:「靚仔,今日煲咗老火湯,要唔要試下?」慢咗一倍,但我記得佢把聲,記得碗湯嘅溫度,記得間嘢嘅人情味。
兩間餐廳,邊間更「成功」?如果只睇效率,當然係第一間。但如果我下次再經過,我會入邊間?答案好明顯。
第一間消除咗所有「friction」,換嚟一部高效嘅食物售賣機。第二間保留咗「friction」,換嚟一種叫做「記憶」同「連結」嘅嘢。我失敗嗰個項目,就係將自己變成咗第一間餐廳。
科技應該放大人性,而不是取代人性。有些流程確實該消除——那些重複的、機械的、不帶任何思考價值的流程。但有些friction——比如重要決策前的沉澱時間、與核心客戶的真誠對話、親手交付重要成果的儀式感——那些friction,恰恰是讓business有溫度、有靈魂的地方。
明叔用一杯茶的時間,讓我重新理解了這件事。